“我们不挂靠任何机构,不自我定义,写作我们自己想写、想看的东西。”这是林秋骞在其自媒体账号“荡秋千的妇女”发刊词中的一句,此后总是固定出现在每篇文章的末尾,这是这群写作者们一直坚持、渴望让ta人听到的话。
她们总是关注一些不被看见的人,比如在春晚舞台上缺席的女性角色;她们关注女性,在母亲节发布的文章,名为《我们用了一个月,和妈妈一起学习女性主义》;她们勇于发出内心真实的声音。《我们期待,这种“公民的诞生”》,是自媒体账号受关注度最高的一篇文章。
“荡秋千的妇女”的创办者之一叫林秋骞,这个夏天,她研究生毕业,成为一名真正的媒体人。而在此之前,她曾是北京某高校校园媒体的主编,也曾是国内一家性教育自媒体的负责人。“曾经”这个词,意味着事物的变化。如今,那家校园媒体不再以原有的形式更新,性教育自媒体的团队也解散。去年11月8日,她联合几个朋友创办了一个新的自媒体账号,在有限的空间里,试图开辟一方能够容纳真实声音和自由写作的新天地。
第一次接触采访与写作,是2016年,我上大一的时候。当时,我加入了大学的记者团,开始给校园媒体写稿。我大学并不是学新闻,而是学心理学。高中的时候,我的语文成绩很好,想着大学去读中文系,但填报志愿的时候才发现自己作为理科生报不了中文系,最后就选择了心理学,想着之后再转系。但校园媒体的经历让我直接放弃了转专业——因为我发现自己对新闻专业有了巨大的兴趣。而以心理学的学科背景去做记者,也挺好的——心理学代表了微观的视角,是关于人性的。比如在青少年杀人事件中,利用心理学,可以分析青少年的人格、家庭背景。之后,我又去辅修了社会学,补充相对宏观的看待事物的视角,用以分析事件背后的结构性问题和社会背景。渐渐地,我所有的课余精力都给了校园媒体,甚至后来它开始影响我正常的学业。就像一滴墨水滴到纸上后,墨迹不断地衍生、蔓延,无法抑制扩散的趋势。在做一篇北漂租房的“特稿”时,我跑到北京五六环的地方去采访,采访完再在凌晨坐两个小时地铁赶回宿舍。当时我和部员一起采访了一些在校外租房的同学和青年,想知道ta们为什么会选择租房,其中遇到过什么困难。那篇文章后来成为了编辑部内部当期最认可的稿件,并成为了那期校刊的封面稿。同时,我还主笔了一篇关于理发师的稿子,相当于那期杂志六篇稿子里有两篇都是我主要参与的。当时一下子就觉得,“不一样了”。我当时正处在“墨水将整片纸染成一个颜色”的阶段。别人的认可让我意识到,我有兴趣做记者,而在这种兴趣的驱使下,我肯定也能把它做好。大三的时候,我成为了校园媒体的主编。在那里,我找到了“做新闻”这件事的意义,还遇到了一群很不错的人,ta们一直保持着对新闻和特稿的热情。人们都说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是新闻业的黄金年代,现在则是新媒体时代,而在校园媒体的编辑部里,你感受不到时间的流动,人们的精神气质,仍然是新闻黄金年代的气质。心理学上讲,人在二十四五岁这个年纪,会出现存在主义的危机,那就是,“我到底是谁?我的人生价值是什么?我为什么要存在?”在校园媒体,我找到了自身面对虚无世界的一根浮木,依托于它,我可以摆脱自我认同上的迷茫。我可以做记者这件事,成为了我存在着的意义与价值。2019年,网上出现了一篇文章,批评我所就读的高校出版了一本“宣扬TXL和不婚不育”的教材,引发了对教材主编本人的人身攻击。作为校园媒体主编的我,觉得必须要做些什么,所以我以科普的形式,写了一篇文章回击。文章发布之后,只存活了两个小时,就没了。那是我职业生涯第一次被各部门围堵。我很气愤,为什么污蔑的、反科学的文章可以存活,还在不断被传播,但我的文章就没了?我当时就想找那位主编老师,跟她做一次采访,写一篇稿件。大概在那年4月的时候,我以参与式采访的形式,申请加入主编老师本人的课题组,开始了调查研究。第一次进课题组开组会,老师和我聊了四个多小时,她知道我是校园记者,也是心理学专业的学生。于是就把她的一个公众号介绍给我,让我负责运营,做相关内容的传播。自此我开始做性教育自媒体。主管公众号之后,我设立了新的部门架构,包括新闻部、文艺部、漫画组等等,组织了一次招聘面试,找到了70个来自全国各地想为这个课题组做事的人,成立了公众号的第一个写作团队,开始开选题会,写稿件。其间编辑部正常运作,还进行了主编的换届。这样的状态维持到了2022年8月,因为一些不可抗力因素,团队最终解散,公众号还给了课题组。在团队解散的三个月里,我几乎什么工作都没做,每天都在问自己:我到底想做什么?我是要做性教育传播,或者女性和性别议题,还是纯粹以我个人的兴趣为导向呢?现在做的自媒体账号其实就是我想明白这个问题之后的产物。我们的发刊词里写道,“我们不挂靠任何机构,不自我定义,写作我们自己想写、想看的东西”。我想明白了,我一直是对社会议题感兴趣的,这些议题可能关乎自由、公权力、底层生活,我要去做的,就是我感兴趣的、想看的、同时市面上还没有的东西。其一,就是去发出最“直接”的声音,里面所承载的议题就是社会性的、公共性的议题,我们也可以做调查内容。其二,在很多性别议题公众号越来越商业化的情况下,我们要坚持做真正的女性议题,不做一些不痛不痒的文章。记者节,一直是我从大一开始每年最喜欢的日子,因为这一天,所有的媒体都在写关于记者和新闻的事情。但2022年的记者节,我发现自己没有看到一篇好的记者节文章。我很失望,也很沮丧。那天下午我想,我要写一篇记者节贺词,并把它当作自媒体的发刊词。我从晚上5点写到7点,发给其ta人看了一下,稍微修改了之后,9点就发了出去。我当时很激动,它像是一种冥冥之中的感召,是一个好的开始,这件事它一定会在记者节那天发生。去年11月8日,“荡秋千的妇女”发布的第一篇推文
总有人说,现在没有空间了。我想,我们也可以在限度内,再创造出一些空间。即使行业在不断下行,但仍然有人在其中坚持,保持热情,我身边有这样的人,我自己也想成为这样的人。后来,每篇发布的稿件末尾,我们都会把发刊词重复一遍。现在做的自媒体的定位,是非常侧重于新闻性和公共性的,它不太需要我们刻意去思考选题。之前我在一家社会媒体的时候,主编告诉我们不要追逐热点,而是要创造热点,去发现一直存在于身边,但是没有被深度挖掘的事。这就需要把思维触角打开,这样你在日常生活中就会不断想着报选题的事。比如剪头发的时候,你跟理发师聊天;打车的时候,你跟司机聊天。在任何场景和机会里,你都要随时吸纳这个世界当中变动的事件、信息和人物,这样就有可能把它变成一个选题。“记者”会逐渐变成一种生活方式而存在。只要你不视而不见,身边到处都是选题。像《困在城中村的人,在等待希望——广州康乐村封控纪实》这篇报道,选题是不需要“报”的,这件事确实发生了,只要你不对它视而不见,而重要的是这个选题你能不能突破。我们现在主要是写新闻评论,另外一个类型就是调查报道。我们不太存在自上而下的选题侧重,什么事发生了,我们就写什么。但是发出来的稿子比例一定是性别议题居多。我们不会从“性别”这个入口去侧重。只是在出口上,只有性别议题能出来,大家也能够突破,写得出来。其它公共性事件,根本就发不出来、或者无法突破,即使它每天都在发生。我们也真的去做过调查,但是发不出来。比如第一个号里发了很多这类的报道,结果就是整个号都不存在了。性别议题现在基本上是一个可以谈的争议性话题,但它也越来越存在“不能谈”的趋势了。我们这个平台真的什么都不能给人提供。我们没有固定酬劳,同时也没有任何背景,不是大企业,不能给你实习证明。我们唯一能够提供的,就是空间。相比于其它自媒体,现在做的自媒体能给予写作更大的讨论空间。有的选题在机构媒体,根本就过不了。而在我们这里,有许愿星的功能,你想写什么,我们就倾尽所有人的努力,把想写的东西实现。所以当时确实存在一些在职的记者,她们的选题在机构无法通过,转而来到我们这报题。她们什么都不要,只想写出报道,把这件事完成。即使是所有机构媒体都能通过的选题,在我们这里有更大的写作尺度。而何为尺度,有一点就在于归因。尺度的界限在于你将真正的影响因素谈论到了什么程度,保持在安全范围内的讨论是会对真正的因素视而不见的。像《我们期待,这种“公民的诞生”》(下文简称《公民的诞生》)这篇文章,我们就讲得很直白。我们类似于江湖野人的状态,而其它都是有帮派的。帮派之间相互认识,都要脸面,我们就“不要脸”,有话直说,做得不好就是不好。在一个“不要脸”的状态下,就能实现写作空间的自由。除了最大的压制之外,其它的我们都不在意。因为我们本来就一无所有,没有公司也没有投资。只是为了完成自己的愿望而存在的这么一个地方,它反而是最具有生命力的。创号前三个月,我在想要走安全路线还是危险路线。后来就想,我们这里什么都不能提供,只能提供空间。那我们就把“空间”最大化。2022年11月8日,第一篇稿子,也就是发刊词,发出来时就被没了。那时候,我觉得反倒是对我真正在做、在说的事儿的认可。这个号的存留是我们唯一的红线。但第一个号的许多文章发出后都没了。可以看出,尺度不好预测,而我们没有做自我阉割。我们厌恶自我阉割的心态。当时编辑部里在讨论,大家觉得我们被这里的尺度规训得连写日记都要自我阉割,这是一个有害的心态,边界在不断内缩。所以我们要把捆绑在自己身上的所有东西解放,而全部解放后必然会出现这种结果。写作的时候,我们以质量为标准,而非尺度。有些稿子只要有存在的价值,即便它的阅读量一定不会高,仍然会被发表。像《放开后,那些仍然不回家过年的人》,发出来的时候春节早就过了。一个不是热点、不沾性别、也不沾苦难的文章,它的阅读量不会很高,但在我看来它仍是一个新的视角。我们后来也发现,即使文章没了,但只要存在过1分钟,就有人保存和备份。所以我知道我在做有人真正想看的、同时市场稀缺的东西。它就像一锅饭,一端出来,大家像根本没吃过热饭一样一拥而上、一抢而光,尽管这个饭可能马上就会被收走。但是那些把饭吃到肚子里的人,ta们会一遍遍地口口相传,就算讲也要把文章讲出来。在这个前提下,当你真正考虑内容的时候,传播效果、阅读量之类的已经不用考虑了,会有人帮你实现这一切。即使你看不见,它也已经传播开了。
《困在城中村的人,在等待希望——广州康乐村封控纪实》和《废除道德警察,是来自伊朗政府的假新闻|抗争仍未终止》(以下简称《伊朗》)这两篇稿子都属于突发事件,而《伊朗》还是一篇独家的内容。那天网络上都在传播伊朗废除道德警察这件事,我们刚好有两个成员在欧洲,认识伊朗人,ta们就直接去问,问了之后发现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。
编辑部记者拍摄,伊朗女性剪发明志
编辑部知道这个事之后,一个小时之内就把采访提纲写出来了,ta们在课后就把采访完成了,非常快。那天晚上大家都没有睡觉,我们意识到这是个独家线索,一定要把这个东西写出来。我们马上分工查资料、写不同板块,开始轮班,每个小时都有人在工作。这是我们的第七篇文章,当时自媒体账号才成立一个月左右,粉丝量不到一万,那篇文章阅读量七万。这对于我来说是一个比较理想的操作状态。在发现新闻的时候能以最快的速度反应,又能保证质量,能够这么做我肯定是没有遗憾的。这篇稿子,至少有三位编辑在一起负责,每个人都是一遍一遍地去看稿子。不过,即使在每一个编辑都看了很多遍的情况下仍然会出错。我们的参考文献里有伊朗的新闻网站,采访者说是地方媒体,我们就这么写了,但其实是官方媒体。我们没有去核查,也不会波斯语,后来被懂波斯语的读者指了出来。但当时即使被发现了错误,我们知道自己已经达到了固定时间下的极限状态。对我来说,仍然是很美好、很理想的写稿体验。在做稿中,问卷征集是一个普遍的形式。从征集的四五百人中找十个受访者,比自己通过微博、朋友圈等渠道去约访,质量更高,更有代表性,也可以做一些数据分析。例如婚育那篇的选题,偏向大众叙事,讲个人生活选择。如果要去讲这类故事,它不像是新闻热点,也不是一个危险的选题,选择的内容不够特别,存在的意义就没那么大。而找到的故事是否有特异性、代表性,这些都是需要数据支撑和证明的。在叙事的空间上,比如涉及到性别暴力的叙事,我们也可以给到大众故事存在的更多空间。我觉得我们一定要做那种——并非到处都能被允许存在的东西。我在改稿时给自己建立了一个规范:在不清楚性别的时候,代词不要用男性的“他”,而用ta。我已经养成习惯了,但我在写硕士论文的时候发现,学术写作是没办法这么做的。只有在自己做的平台里,可以自己去创造规范。包括如果不是指代18岁以下的女性,我会尽量避免使用“女孩”这个词,感觉会有幼化女性的潜含义。据我的经历,采访女性的体验一般比男性更好,因为女性更善于表达。现在是一个女性话语的上升期,大家对女性议题都有基础的认知。但基础认知参差不齐,这时候写女性议题,也是最容易被骂的。女性议题如今正在分化,不是统一的状态。如何确定立意和主题,需要编辑部的成员和作者去共同讨论。实际上,比起考虑是否会被骂,更重要的是考虑什么是事件中的真议题,从对立的表面中寻求真实的冲突,将大众的认知向前推进半步,并促进共识的建立。很多时候,我们希望,所传递的共识,无论是激进还是温和,无论在什么派别里,它都是值得被传播的。比如伊朗女性的抗争就是值得被看到的。民主、自由、科学,是我们价值观底色内的共识,我们会不断去传播。共识内一些小的分裂,我们会提出自己的想法,也会给读者一些自己的思考空间。
我对自媒体账号唯一的期望,是她的名字,“荡秋千的妇女”能够继续存在。其实她现在已经有存在不了的趋势了。我们的微博账号在实时广场和用户里都搜不到,有段时间在微信公众号平台也搜不到。
“荡秋千的妇女”的转移和存续
之前我说我们一无所有,唯一有的就是这么一个名字。我们没有发稿压力、没有所谓的KPI,所有的人都自由自在。它不是一个商业行为。
现在机构媒体话语权正在收紧,自媒体话语权也正在下降,所有的话语权都在收紧。这样的情况下,真正的媒体越来越少了。很多人离开了这个行业。而真正想做新闻的一些人,ta们一定是对社会高度关注的,ta们对社会的水温变化是很敏感的,同时也有很高的共情能力。社会在下行。一方面是越来越多不堪入目的事情正在发生,另一方面是这些事还被一些话语包装着,两种恶心并行而至,不断刺激着所有想做媒体的人。对社会有感知力的人都很痛苦,所以不断在离开。在发刊词里我说,身边很多人都“下车”了,但我还在做。我并不是一直都这样,我也有想过放弃。但是身边有一些行动派,ta们的行为鼓励到我。去年十一月,我就和编辑部的一些成员在聊这个事。有一个成员,ta写了一份很长的计划,类似于要去做记忆的留存、去做不为任何人而写的写作。ta说,即使我们现在写的东西不能在任何地方发出来、没有人看、甚至可能留不下来。但我们还是要去写,不管是在纸上还是Word上,要把它存在硬盘里。写作能记录下现在这个荒诞时代里发生的事情。这个行为本身就已经足以对抗虚无,能够让你找到存在的力量。因为在当时那种困难下,它已经变成了一种求生的行为。你只有这样去做,才觉得有盼头。反正它留下来了,后人能看见,ta们就能知道这个时代发生的一些真实的故事。就像考古学家、历史学家能够把时代记录下来,用个人微观的历史叙事去对抗不断在生产谎言的宏大叙事。ta说,我们要去做这样的努力。如果你是一位真正的记者,你不管在写什么,都是在对抗唯一的声音,在传递一个社会的真实状况。那么记者只要存在,就是有价值的。我们不为任何人而写,只为真实和真相去写,让它们存在。即使只存在了一分钟,只要有人看过,它就能成为这些人记忆中的一部分。只要从零开始诞生了,它就已经永恒存在,永恒是能快于时间的。可能比较夸张,但这样的可能性是存在的。*文中图片来源于受访者